昨天看到的文章, 不僅這正是我曾經有過的心情, 就在我每天坐的同一條線上, 而且
她極佳的文筆, 讓我想起大學時讀的文學類小品文. 將一件極簡單的事情描述得深入心底.
文 / 胡淑雯
晚上十點的台北, 捷運板南線, 乘客即將把座位填滿, 每一個空位都顯得格外疲倦.
陰雨成患, 人人將身體收起來, 像手中那把濕冷的傘.
有個座位始終空著, 不自然的空著. 那是一個兩人座, 靠窗的一側, 已經坐著一個人.
這空出的座位很乾淨, 連一滴雨漬都沒有. 但眾人寧願彬彬有禮地掠過它.
我站在車廂另一頭, 看著其他的座位一再被填滿' 空出' 再填滿, 這空位依舊空著,
愈來愈不自然地空著.
空位旁落單的那個人, 流出勉強篤定的眼神. 於是我決定填滿這不自然的空位,
平息我內心的不安.
我這一入座, 形同對這落單的人, 說了一聲"嗨". 雖然我一語不發. 他卻彷彿受到擾動似的.
看了我一眼. 我對他微微一笑. 猜想他也給了我一個微笑, 他臉上唯一活生生的東西, 只剩下
一對眼睛. 然而就連這對眼睛也是歪扭的, 眼皮墜入眼框, 彷彿敞開的傷口.
也許是一場大火, 或是工作中失控的強酸, 他的顏面已然溶解, 像一片冷卻過後的熔岩,
佈滿古老的驚恐.
我無法分辨他的年紀. 對於一個死裏逃生的來說. 老化是不可憎的宿命, 而是特權.
在那樣一張臉上, 就連皺紋也是奢侈的.
我想跟他聊天, 聽他說臉的故事, 痛的故事. 我想問他是否看過宮崎駿的<<神隱少女>>,
這部電影當中有個角色, 叫做"無臉男", 他被分配到的台詞總是那一句: 寂寞阿, 寂寞阿.
身為一個沒有臉的人,是否感到恆常的孤冷? 那份孤冷就像火燎般燒灼疼痛嗎?
我當然什麼也沒說, 什麼也沒問. 只不過跟人家共乘一段路, 就想聽別人的故事,
未免太貪心了. 然而我幾乎可以確定, 這樣一個浴火而出的人, 肯定到過我所未曾抵達
的遠方, 直探痛的邊界 ' 人性的邊界. 他折返回到人間, 並且加入了人群, 在熙熙攘攘的地鐵
中穿梭, 文明的人們客客氣氣繞過他的身邊, 彷彿他是一團無生物, 不敢看他也不敢跟他同坐.
他身旁的那席空位彷彿在說: 是的, 你可以上場打球, 但是沒有人會把球傳給你.
突然我感到非常傷心, 臉色漲紅了起來, 抬頭看見車窗上的倒影, 發現他正轉頭看著我.
我低下頭, 以眼角餘光偷偷觀察他對我的觀察, 思索著要不要跟他說話, 思索著我
"身為普通人"的責任--他把球傳給我了嗎? 我準備好接球了嗎?
在我思索的同時, 腦袋裏閃過一個電影角色, 這角色是一個中年男同志, 他已經有好多年
找不到伴了, 被愛情拒絕, 又被老闆裁了, 絕望中昏了頭, 溜回公司想偷錢, 老實人犯罪,
終歸要失敗的, 他張著一張摔破的嘴, 哀哀泣道: 我有好多的愛想給, 但是沒有人要, 我又不
知道將這些愛收到哪裡.
然後我又意識到, 自己即將到站, 匆忙間轉頭跟身旁的他說, "我要下車了". 他靜靜的點頭,
說, "再見". 我猶豫著, 總覺得故事不該就這樣結束, 空洞地望著他.
就在我準備起身之際, 他說話了, 祝你平安喜樂. "謝謝你" 我說, "也祝你平安快樂."
我感到自己渾身都在顫抖, 彷彿長出一張全新的臉 ' 全新的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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